自由搞CP | 从来不BE

[长得俊]独家视角

私人拥抱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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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视角


0

林彦俊曾在秋日湖畔目睹过鸟的迁徙。

那时他端着相机,看见取景框中向南的飞雁。群鸟过境时,镜头中只剩一片浮光掠影。声画密度太大,像宇宙爆炸。他看很久,拍下的都是虚影。仿佛飞鸟起落间聚散生死全无果,羽毛坠地后,连回声也不再留。

到最后,他也没能拍下什么。

几年后,他手端猎枪,在瞄准镜中再次看到南飞的雁。湖上冰封,剩几只孤雁栖迟。这次他的焦点没有落空,扣下扳机时画面泛红。

林彦俊射中五只,在所有少年中得数最多。带他们来猎雁的人姓张,少年们管他叫张教官。男人夸林彦俊眼神精准,问他是否愿意去军中受训,做狙击手。

林彦俊没有立刻给出答复。那天午后放饭,张教官准备了当地特产的明虾。他和弟弟抢到五六袋,没有别的,只是太饿了。营养对成长中的骨肉而言格外珍贵,每一点蛋白质都是生机。不得不抢时,谦让是自取灭亡。

陈立农抬着黑漆漆的眼把袋子献宝似的堆在他面前,林彦俊摸摸他的头,让他多吃一点,然后拿了一袋虾,一个人去了冰湖边。

他想再看一眼会飞的雁,可以的话,喂它一口虾。但他在风里坐到将近日落,天地都旷旷如野。雁已被杀光绝迹,他是两手空空的胜者,怀抱无人分享的饥饿,等冷风吹透骨头。

天光尚在时,他终于看见冰湖上一道浅浅的黑影,像被射落的雁,拖着累累伤痕挪动。

林彦俊盯着那只影子在冰上缓慢前行,离岸越来越近,又一直很远。

他鬼使神差,走过去,看到在冰上挣扎的人,同他打声招呼。

地上人艰难翻过脸,满面的血污黑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眼色潺潺,无辜而热切地求生,勇压过惧,透明的决绝。

那是猎物的眼睛。

林彦俊锁定住,久久移不开目光。

而他无枪在手,却恰好带着饵料,只好救人上岸,给他食物。

林彦俊不记得和这个人讲过些什么,似乎是自言自语,借机说服自己。那人听得安静,眼不设防。他记得冰湖上风声呜咽,满目皆白。身边人囫囵吞虾,抬起头时,眉下两汪复生的泉水涌向他,把他视野里的红洗净。

泉水清甜,缓了喉间带血的渴。

他在天明时射杀倦鸟,在日落前喂饱归人。天赐两汪泉水给他,冲刷掉他的犹豫,让他眼前又明晰通透,看清脚下的路口。

林彦俊没有坐太久。看那人吃饱了,心头的鸟群也散开。离开时夕阳打下来,他与地上人之间被风灌满,眼中画面定格,是两道琥珀色的泉。

他被清澈目送,一路不回头,到营地后直接找到张教官,答应入伍。他托教官照顾好弟弟,然后连夜启程。

那年林彦俊十八岁,眼角一颗小疤是儿时淘气留下,掌心还没有茧,身前身后都是无边的黑。

他一个人踏上未知战场,眼如枪口,射穿永夜。



1

林彦俊在跨海列车上举着手机拍照,被对面人发现。

尤长靖看着他的镜头眨眼,很快笑了,凑到他身边,半个身子依进他怀里,闹着要看拍成什么样子。

林彦俊这台手机是去L城后买的,专门用来拍照。最早的照片是一朵白色玫瑰。他在冬日街头看到卖花女孩,脸颊冻成苹果色。他买光花朵,又把花都送给那女孩,自己只留了一朵,揣在怀里带回家,取出时花瓣温热。

尤长靖喜欢翻他的相册,因为每张照片都有故事,林彦俊有时觉得自己像天方夜谭里不得不靠讲故事续命的阿拉伯女孩,叙事技巧与日俱增。他在某个难得无事的早上把这张照片的故事讲给尤长靖听,吐司香气扑鼻,尤长靖赤脚踩在地毯上,柔软卷发贴上他胸口。

林彦俊问他做什么,尤长靖说,闻闻花香。

他胸前触感比花瓣温柔,很难松手。尤长靖抬头轻笑,说,我听见花开的声音了。

林彦俊心跳很重,只好吻他。吻与吻重叠,耳边有铁轨声。

他跟尤长靖去T城度短假,在对方坚持下选坐火车。海外人士不知从哪里学的成语,眉眼弯弯地说,我要重蹈你的覆辙。

林彦俊嗤笑对方用词,心底旧伤却好像被敷上棉花糖,以甜止痛。

有些事他永远不会对尤长靖说。他来路多惨重,尤长靖是花从叶里开,不必要陪他趟荆棘。

林彦俊三年前来L城就是坐这趟火车。那时他身无分文,却背满一身伤口与骂名。还没过16岁生日的陈立农跟在他身后,书包里装着作业本和子弹。林彦俊后腰别着枪,脊背挺得很直,骨骼被枪口顶得发痛。

他在军中呆了两年,退伍后拒绝了某国雇佣兵团的邀请,带弟弟回T城,很快凭一手好枪法得到某位老大青睐,进了帮会。林彦俊年轻敢拼,压得住场子,又有头脑,看场、火并、拿人,从无失手。这样混了一阵子,每天回家却还是只买得起速食面给弟弟吃。

钱当然都进了老大的腰包。他起初想,初来乍到,想混出头是要忍,身边兄弟却一个个不见。他曾眼睁睁见人血流到干却无能为力,也曾有今日酒桌上的人说明天要去码头再就没回来过。而老大又招新的小弟进来,好像先前那些出生入死的命都不曾活过。

有一次老大让他带人去跟隔壁帮争一块地盘,给的人手只有对方十分之一。林彦俊说这太难,老大却不给他辩驳机会,只说信他能力,有多狠就打多狠。

派给林彦俊的小弟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脸上蓬勃,朝气挡不住稚气。林彦俊清楚,老大并不是真的想要那块地,只是想借机生事,让自己这边看起来损失惨重,死一些人,好带着这些少年的尸体去找城里的长老评理,博一些利回来。

少年们问他几时集合,带什么家伙。林彦俊没答,只让他们回家吃饱饭,再等他消息。

然后他一个人去庙里。

林彦俊每逢十五会去拜拜。一炷香是一个人,起初几根香火已经成了一把,他隔着重重的烟看案上垂眼的佛,佛不看他,他却想到几年前冰湖边一双挣扎不竭的泉眼。

他忽然明白,这世上没有能普渡众生的慈悲。神佛都是低眉袖手听人海滔滔不绝,而他在浪里,被浪打着,人要救人须先自救,不能求。

他回去找老大,问先前兄弟的下落,问收来的钱都去了哪里,问他到底把帮里兄弟当做什么。老大一问三不知,却知道拿枪指他的头,大骂他忘恩负义,没有良心。

林彦俊冷笑,良心在胸口火热。帮里早有看不惯老大作风的人,跳出来和他站到一边。当晚的事情闹很大,有人开火,老大因为当时喝太多被流弹打中大腿,帮派一夜间分崩离析。

老大在T城势力不大,却是混迹多年的老江湖,人脉宽广。第二天满城风雨,说林彦俊为了钱背信弃义,竟然谋害自家老大。

林彦俊平时交际不多,这种时候也没什么人敢站出来帮他说话。他当听不到骂声,一家家堂口拜过去找活做,统统被拒之门外。有知道那老大为人的帮派人士劝他一句,T城已经没人敢要你,不必再吃这个苦。

林彦俊熬了很久,在码头抗货给弟弟交学费,在台风天的大桥下举广告牌。晚上他在街边买面,遇到小流氓往碗里吐唾沫,就直接把热汤浇到那些人脸上。

他不怕暴烈,不怕流血,更不会被饥饿驯服。

夜里他带着轻伤和速食面回家,陈立农还在写作业。少年早已学会不追问哥哥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只乖巧地笑着去洗热毛巾。而林彦俊泡面时看到角落里藏起来的被划烂的作业本,愣了很久,被开水蒸汽熏红了眼。

他发现自己还是会怕的。

三天后林彦俊买了去L城的火车票,带弟弟坐上这趟著名的跨海列车。他们在最末等的车厢,上车前林彦俊抬头看列车的另一端,青色铁头像在云里。西装革履的男人和香槟长裙的女人离他很远。他曾经想,如果自己要去L城,会坐在那节车厢里,手拥足够资本筹码,全副武装赴宴。

命运不肯给他万事如意,只留一线生机。

林彦俊跳进车厢,并不知这一刻成了某个原点。车轮向前向后,冥冥中碾过人的轨道。那时他21岁。三年前,他在冬日冰雪里救活过两汪泉水。三年后,泉水竟陪他坐在他曾遥望过的车厢中,踏上归程。

时光微妙错乱,林彦俊怕记错自己身在哪一场,只好盯着眼前人看。

尤长靖眉目鲜活,翻他手机里的照片,笑声像鸟的振翅:“你拍的确实都很好看诶。是不是因为情人眼里出现我?”

林彦俊用手指戳他的脸,求证似的,只为指尖一点温热。

尤长靖转过脸看他,眼睛眨一眨,拿面颊蹭进他脖颈。

“干嘛?怕我不见了?”

林彦俊抱住他,多用了一点力,勒得怀中人又从胸口溢出几声笑来。

“我在这里。”尤长靖拍拍他背后:“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尤长靖。”林彦俊叫他的名字,又没后话。

尤长靖哎一声,从他怀里探出来,吻在他唇上。

这人的温柔熟练得像一种天赋,林彦俊拼命占住,又唯恐占不住所有,于是有许多忌妒,说不出口。

“尤长靖。”

他只好再叫一声,知道自己在撒娇。

尤长靖眼睛都弯起来,又吻了他。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林彦俊想,是为什么。

火车钻进隧道,包厢里一片黑。

他把那人压在黑暗中的车窗上亲吻,等光天重现,那人眼底所有爱意被化日捕获。

“你看。”

尤长靖在他耳边轻呵:

“你看着我,我就逃不掉的。”



2

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会怎么做?

李长庚在营地的篝火旁问林彦俊这个问题。张教官不在,少年们的话题都变松散。大家都对林彦俊有太多好奇。弱者恐惧沉默的锋芒,强者想唤醒刀尖,在对垒中品血。

林彦俊想想,说,我会一直看着他。

有人嬉笑,有人吸气,有人假装躲避他的目光。在林彦俊身旁裹着大衣似乎睡着的陈立农唇畔弯弯,篝火对面眼眸细长的少年轻声冷笑,慢条斯理地说,你在杀死一只鸟之前也会一直看着那只鸟。

林彦俊记住了对面的木子洋,不知真名或假姓。回帐篷时木子洋往睡着的陈立农头上扣了顶毛绒帽子,说小孩子受不了风。

木子洋咳嗽着离开。林彦俊想,这人也适合做兄长。

之后很多年,没有人再问过林彦俊喜不喜欢这样的问题。他活在铁与血的语境里,所有柔软浪漫都被压进骨底。性是资源,是欲望的肢体,是兽的本能,没有任何暧昧空间。野兽与野兽之间争夺生存与交配的权力,少年情愫显得过分奢侈,又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大部分用于猎杀,不能轻易浪费。

所以当林彦俊在蔡家少爷的书房里失神时,陈立农和木子洋很快注意到,对视一眼。

巴着蔡徐坤聊天的灵超察觉到这一眼,立刻抿紧了嘴唇收声,坐回木子洋身边。

木子洋凑在灵超耳边低声讲些什么,少年的鹿眼被点亮。木子洋对蔡徐坤做个手势,带灵超出门。

陈立农走到林彦俊身后,笑眯眯问,哥,你在看什么。

林彦俊恍然回神。

蔡徐坤七窍玲珑,走到窗边给林彦俊递酒,不动声色地侧目。

陈立农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扇单面玻璃的落地窗,蔡徐坤笑,说自己以前在A国就喜欢坐在咖啡厅里看人,像看免费电影。

林彦俊听他们在耳边聊天,视线忍不住又落回去,人群中的某双眼睛,海里的泉。

他的目光仿佛失控,焦点跟泉水行走。而楼下人竟如有感应似的,抬了头。

他与他对视,不自知。

陈立农愣住,问蔡徐坤:“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么?”

蔡徐坤也发现抬头的人,桃花眼半合地笑:“可能在照镜子吧。”

林彦俊知道那人看不见他,也不是在对着镜子看自己。那人对人笑时满面盈盈,春风和暖。此刻却在审视,落下冰冷防线。

而他没有避,直接看过去,甚至怕不够,用目光把人凿深。 

木子洋带灵超回来,向陈立农招手,让他带灵超去玩。灵超别扭一会儿,被陈立农拉走。

未成年被差走,木子洋才看着林彦俊摇头:“你也太不关心手下的产业了,这可是你自家财产。”

他走到林彦俊身边:“林超泽刚签的歌手,我刚稍微查了下,据说是朱正廷的人。”

蔡徐坤放下酒杯,哦了一声。

林彦俊这才抬眉:“什么意思?”

“平时挺低调的。”木子洋眉间淡淡:“没什么背景,是朱正廷带来L城介绍给林超泽的。朱正廷每次来都会找他,自己开车接送,带去朱家在这边的房子过夜。”

木子洋言语中并无暧昧,信息却摆得分明。朱正廷是什么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歌手为什么会如此得他青睐,又怎么会还没出道就被安排进这种场合。

他们见得多了,逻辑都是常理,不必去猜。

林彦俊没有讲话,蔡徐坤唇边笑容抹净,看看时间,说该下楼了。

他们本就是谈生意。林彦俊放自己心跳缓过去,只当自己鬼使神差,一场错认。

一下楼就有人来报,说是红帮旧部扮成清洁人员混进来,可能要找事,问蔡徐坤怎么办。

蔡徐坤眼光流转着看林彦俊。林彦俊问,人在哪里。

他知道蔡家捏死这种害虫不费吹灰之力,而今日是他与蔡徐坤初见,日后会有许多合作。他也该给人一点诚意,让对方看看他究竟如何处事,是什么风格。

不是证明,而是提醒。

之后他在宴上大打出手,把折断的椅子腿钉进人太阳穴,满座哗然。蔡徐坤下楼道歉,握手时没有避开他指上沾的血。

而被血染脏的另一个人正在安慰同他一起的那位叽叽喳喳的朋友。林彦俊看过去,那人颈边胸前都鲜红,衬得肤白如雪,脸上竟有余力温柔地笑。

林彦俊看着那人长睫下映出的惨艳,清泉浴血,竟勾引出他嗜血般欲望。

来势汹汹,莫名其妙。

那人很快被蔡家人安排去楼上换洗。林彦俊目光送人到楼梯尽头,陈立农来同他谈今夜后续。说了两句就停下,眨着眼问:“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林彦俊回神:“看什么?”

“尤长靖啊。”陈立农大方念出这个名字:“毕竟是我们这边的事,长靖很无辜诶。”

林彦俊心头被这两个字反复轻点,陈立农见他不答,又问:“你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去啦。”

“我去。”

陈立农眼角笑出几条纹路,林彦俊在他头上摸一把,让他早点回家念书。

林彦俊问蔡徐坤那人去处,蔡徐坤早就料到似的,派管家带他过去。他离开前,金发人对他比两根手指算说再见,指上有没擦去的血迹,盖章印记。

管家帮他用钥匙开门,很快离开。房中空无一人,林彦俊在沙发上坐下,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和歌声。桌上有吃光的蛋糕和弄脏的银色餐叉,他隔着门听那人投入地唱,回声像在大雨里。

他想起有人说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是唱歌,但他没听过。

林彦俊想很多事,想那人吃虾时嫣红的嘴唇,想他沾血的奶白色的脸,想木子洋说的话,想他看见过什么,又想看什么。

直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尤长靖全身水汽濛濛,像隔着雾,从很远的对岸走向他,在岸边停下。

“林……”

“……彦俊?”

尤长靖叫他的名字,拍拍他的脸。林彦俊发觉耳边车轮声已经很慢,尤长靖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又回头帮他抚平睡乱的额尖。

“要到站了,不要发呆了。”

尤长靖把他看了几页的书塞进包里,哼着歌儿,心情很好的样子。

林彦俊想,这歌声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他们到T城是晚上9点,热带城市夏日晚风带湿,车站熙熙攘攘。林彦俊脚踩到自己来时的土地上,四周人来人往,却没有一张认识的脸。

好在身边一张绽开的笑颜,夜灯似的发光:“不会热诶!啊,我好像闻到烤香肠和冰激凌的味道了。”

林彦俊无奈撇唇,尤长靖大概是天生食物雷达在脑子里,不管到哪儿总能第一时间锁定场域内最有竞争力的美味之源。服务人员来带他们去坐订好的专车,林彦俊只好让对方等一下,去买香肠和冰激凌回来。

车站的摊贩用当地方言招呼他,林彦俊掏出新换的纸币付钱,微微恍然。

很久前他在街边买面线和关东煮,卖面线的婆婆在路灯下说少年仔这么瘦要多吃一点,帮他悄悄再塞两个竹轮。

耳朵与胃袋最念旧,可能因为是通道,有过去的通行记录。

林彦俊拿着食物回到尤长靖身边,那人两眼发光。他只让对方每样吃了两口,舌尖过过瘾,就把剩下的收来自己吃掉。行前林超泽苦口婆心含辛茹苦,林彦俊答应他说心里有数。尤长靖在他身边太放松了,需要他来把这道关。他也知道尤长靖不是饿,只是馋。

行程都是尤长靖订的,没选酒店,住在不少人推荐的民宿,林彦俊也都放给他做主。这次来T城是尤长靖拿的主意,林彦俊多少懂得伴侣心中所想,就随他安排,自己当收礼物。

民宿建在小山顶,他们住进二层的独栋小楼,园艺和装饰都很有清新味。窗子可以看到下山的九曲长街和尽头处的海崖。晚上两个人都洗过澡,长街上仍有零星的红黄灯火,林彦俊盯着看了一会儿,回头发现尤长靖正对着地图用功,认真地把附近的知名小吃一一圈出来。

林彦俊沉了脸,开始怀疑自己想多,尤长靖非要来T城并不是想陪他走归乡路,只是因为被陈立农安利了夜市小吃。

他夺过那人的笔和地图,立刻惊起大呼小叫。尤长靖一脸凶巴巴让他把地图交出来,林彦俊就忍不住逗他,直逼得那人扑进他怀里,被他带上圆形沙发,整个人半挂在他身上。

他用手捏身上人的腰,尤长靖轻声吸气。

“你不能再吃了。”

尤长靖委屈起来:“我只吃一点点。”

“每样只吃一点点,加起来也很多了。”

林彦俊眼神严厉,手却不守规矩,顺着腰探上那人背脊。

“你不要玩这个啦。”尤长靖忍不住笑,咯咯笑声都落到他胸前,像孩子吹起来的气泡。

“那你想去哪里?”

尤长靖干脆趴到他身上,敲着他的下巴问。

“我想去的地方可以放到最后一天。”林彦俊指尖玩着他的碎发:“但这几天你不要全给我吃过去。”

尤长靖嘿嘿一笑,这次任他去摸。林彦俊一直陶醉于这人的皮肤触感,他的手指比尤长靖的舌头更贪食,饕餮无厌,恨不得溺进皮肉里。

许是用力过分,尤长靖轻轻呻吟一声,抬头看他,眼睛只睁一半。

“那明天我们去海边,我骑单车。”尤长靖戳他脸上的酒窝:“你不是说只要多运动一下就没问题?”

林彦俊不答,尤长靖跳起来去刷牙,嗓子里是某部青春电影的OST旋律。

他把挤好牙膏的牙刷放到林彦俊手上,一边压腿一边哼歌。林彦俊盯着那块薄荷味发了很久的呆。

尤长靖漱过口发现林彦俊还在对着牙膏思考人生,有些疑惑,问:“你又在想什么?”

林彦俊摇摇头,放思绪走掉。

晚上尤长靖帮他按摩。那人的手天生软若无骨,却有摸枪弹琴磨出来的韧劲。林彦俊身上许多旧伤,关节时常会痛,尤长靖就跑去按摩院跟师傅学了几手,像他因为喜欢唱歌自学钢琴。

林彦俊平时并不喜欢按摩,仿佛躺在别人手下任人操控鱼肉。只有尤长靖能让他甘愿受控,松弛着等那双手落下来,施舍绵里藏针的温柔。

尤长靖一边动作,一边唱儿歌给他听,嗓音里掺着奶味。林彦俊从头到脚都柔软下来,像被脱去壳的虾与蟹,暴露出致命弱点,又束手无策。

林彦俊想,这人只能是上天派来降服他的。老天爷把他生作战士,知道他不得不与世界为敌,于是给他刻骨斗志与杀意,又要他磨练出铜墙铁壁。

然后赐他一只天使,天使因为瞒着主吃太多掉错位置,跑到海的那边。好在他们还是在北国相遇,一次两次错失,没有第三次。

全是尤长靖的错。

他在临睡前抓牢尤长靖的手,像抓住鸟的翅膀,才安心入梦。

梦里他的焦点锁定在一个人的脸上,视野里被这一人占据,眼鼻口唇嬉笑怒骂,都是他独有。然后他想按快门,把这一刻的框中人锁紧,要他无处可逃,要他死心塌地。

他手指轻动,却忽然心惊,有一刻犹疑。

那是快门,还是扳机?

林彦俊从梦中惊醒,耳边有炸响的回音。

尤长靖在他枕畔熟睡,呼吸平静。

他盯着枕边人看,很久,凑上去听那人心跳声,直到自己心跳的节奏被这人拉回,慢慢抚平。

窗外传来哗啦啦的倾盆声,林彦俊看见窗帘上透出天水的重重阴影。

雷声掷地。

他们陷进一场南国的暴雨。



3

尤长靖曾是林彦俊最私隐也最柔软的秘密。

林彦俊把人接进公寓的时候没想太多,他想要的东西总会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得。尤长靖答应了,就是他套路通,没有什么不好。

房子是一个月前他和尤长靖上 | 床后就立刻买好的,但那时他给林超泽打电话被有技巧地挡了回来。林超泽的公司背后原本是红帮撑腰,林彦俊收归红帮所有资产后跟林超泽见过一次。林超泽经营有道,只是起家时受过红帮恩惠,偶尔需要黑道上帮忙解决一些问题,林彦俊就放心由他去做。他对娱乐业兴趣不大,觉得都是人事,懒得处理,更多的胃口在运输和实业上。反正林超泽让他自己问尤长靖,林彦俊做了一个月的心理准备,就去了。

至于包养是什么规矩,情人是如何相处,林彦俊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就更加不懂了。

很久之后尤长靖摸透他根底,打趣他是天赋异禀,林彦俊并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以为自己的天赋是狙击和打架,尤长靖笑得神秘,说你的这种天赋只许我知道,敢用给第二个人,你就死定了。

林彦俊于是若有所悟。

他对性的索求完全出于本能,而认知基于兄弟们的口耳相传和自己看的文艺片与畅销书。他平日里杀伐得多,攻击本身就是泄 | 欲。遇到尤长靖,才知道人生在世食色性也,肉身欲 | 望有多神奇。

那感觉好像身上有个闸门被藏了许多年,终于打开时,洪水如山崩,干透的土地得了滋润,恨不得就地淹成一片海。

林彦俊也从没想过尤长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他看起来太熟练了,像经过无数练习。林彦俊一直记得木子洋最早给的消息,以至于他每次跟尤长靖在一起时都忍不住去想他每一个动作的痕迹。他和谁亲吻过,给谁炖过汤,等谁回家的时候不穿拖鞋……这些细小的疑问丝线一样无孔不入,缠在尤长靖给他的所有温柔行径上,让他心烦意乱,总没耐心。

他会忍不住粗暴,不加节制地索取,觉得要再多都不够。他不知道别人跟这人要过多少,只能和隐藏在暗中的对手较劲。越多越好,林彦俊想,把他掏空,要他再无余力,走不出也回不去。

尤长靖撑了一阵子就经不住,开始跟他谈工作伦理问题。林彦俊听他说是第一次,感觉像吃饱夜市之后看到烟花。

再之后他才渐渐发现,走不出也回不去的人是他自己。

林彦俊忍不住每天回公寓,确认这人在房间里做各种食物,变着花样唱歌,干干净净地等他来抱,心里就安稳一些。白日里枪口追着人头,货舱里被火药味淹没,汽车后座和海边血迹横流,进了公寓就只剩一张饭桌两个人。尤长靖吃东西时笑容很甜,看得久了,成了林彦俊的瘾。

再之后他在回公寓的路上被人跟车,黑衣人提醒他。林彦俊看着后视镜里的车子,忽然觉得脊背都成刀锋。

他把跟的车子带到码头。跟车的是城里散人的帮会,可能只是想套一点青帮老大的情报,未曾想对方这么较真。林彦俊陡然发狠,单枪匹马和车里荷枪实弹的人硬碰硬。最后那车中的人全进了连生港的黑浪,他也被砍出重伤。

黑衣人立刻送他去私人医院,林彦俊在病床上翻手机,看到尤长靖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讯息,想很久,没有回。

世人爱说美人毒计,温柔陷阱。他的确被温柔麻醉神经,甚至忘了自己身后跟着的全是枪火,一不留神就误伤身边人。

林彦俊当初离开T城,是不想弟弟因自己受伤害。如今身边这人要如何处理,他也是无计。

或许还不算,林彦俊想,不算他身边人。他只要冷一冷,让那人看起来没那么重要就好。

尤长靖也没有再发消息过来,像以往一样,懂事得让人咬牙切齿。林彦俊不知道那人每天在家里做什么菜,或许对方只把他当工作,他不去就是放长假,也很快活。

他这样冷了一个礼拜,木子洋来跟他谈码头公用仓库时发现他愣神,问他伤得怎么样。

林彦俊说是小事,木子洋眸中不动声色,说他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只是跟个车你就跟人家拼命,以后藏不住被人看见了,你还要杀人全家不成?”

林彦俊一怔,木子洋已经把他看透。

“你这陷得有点儿深。”木子洋敲敲桌子,沉吟片刻:“不过还好。作为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情报。你藏起来的那位没咱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你也不用太担心人家,多操心操心自己吧。”

林彦俊盯了木子洋一会儿,揣摩他背后意思。他知道木子洋把灵超安排到尤长靖那里学唱歌。木子洋看起来风轻云淡,什么都惯着他家里那位小弟,林彦俊却清楚这人胸中沟壑。木子洋是下慢棋的人,每一步动作都有深意。

“你知道他什么?”

林彦俊拳口虚握,看得木子洋愣住,又笑了。

“别想太多。都是朋友,我不会害你。”男人挑挑眼角:“总之人家有能力自保,我劝你正心学学怎么谈恋爱,别整天玩儿那些憋在心里的小巧思,耽误青春。”

木子洋走后,林彦俊找来黑衣人,让他换一部单轨信号可以追踪的手机,然后自己开车去公寓。

那晚是他第一次见尤长靖落泪,些微细雨,却让他泥足深陷。

林彦俊知道自己已经被浇灌湿透。视野中阴晴,都随这人悲喜。他不想再害人淋雨水,于是努力学习,想撑起一片晴天来。

雨后晴天,空气中都有甜味。

林彦俊和尤长靖在气味清甜的阳台吃早餐,给尤长靖讲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冷笑话。尤长靖哈哈哈哈哈哈完,问他昨晚是不是做了噩梦。

林彦俊想到自己梦中扣动的按钮,用酒窝压住心跳。

“不知道是不是噩梦,只是梦见你。”

尤长靖眯起眼:“我的脸有那么恐怖么?”

林彦俊沉吟:“嗯,看情况。”

尤长靖于是摆出恐怖脸打他的头,面包都掉到地上。

他们趁太阳还没有毒起来,跑去海边租单车。这节目安排得像十六七岁的少年,而林彦俊的十七岁在暗无天日的矮巷里度过,尤长靖的十七岁则被关在家里无法出门。这种身份的偏差反成了弥补,两个人很快入戏,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尤长靖不出意料先败下阵来,在林彦俊身后喘着气喊他慢点。

而林彦俊余力还很足,玩心正盛,甚至可以表演一个双手脱把,绕着尤长靖跟跑马戏一样转圈圈。

尤长靖狠狠抬眼,头上的汗水甩出晶莹弧线:“有本事等我吃饱了再比!”

林彦俊叹气发笑:“你这么快就又饿了么?”

尤长靖又蹬了几圈,终于彻底认输,趴到车把上。

林彦俊停下车子过去看他,那人两眼可怜兮兮,嘴唇皱下来,是吃透了他的弱点。

“林彦俊,我很饿。”

林彦俊被对方这样看着,认输时间不超过三秒钟。

很快尤长靖就心满意足地坐上了林彦俊的车后座,享受黑道大哥的专车待遇,去海边吃午餐。

林彦俊边踩车轮边听后面人唱八点档电视剧欢快的主题曲,觉得自己输很惨。

又把什么都赢到了。

他们在凉棚下的小吃摊随便买些食物。尤长靖一手可丽饼一手甜不辣,眼睛还盯着对面的巨型冰激凌。他腾不出来嘴,就拼命给林彦俊使眼色。

林彦俊咬着盐酥鸡当没看见,腿上就被轻轻踹了一脚。尤长靖眼里的光是他避不开的,他只好认命起身。

冰激凌摊位前排了许多人。林彦俊身后紧跟着来了一个穿泳裤拿游泳圈的小男孩。小男孩腰上的小鸡游泳圈撞到他的腿,林彦俊回头看,并不怎么明朗的脸正好和小孩打个照面。

林彦俊下意识眼神一凛,小男孩明显被吓到,但还是鼓起小小胸膛,瞪他一眼。

林彦俊莫名其妙就被对方当成了强大的敌人,并无自知,再看看远处正疯狂扫货的尤长靖,只想快点买到冰淇淋,回去制止那人的嘴。

队伍总算走到林彦俊这里,摊主却拿出蛋筒,说只剩最后一支了。

林彦俊正松了口气,腿上又被顶了两下。

林彦俊回头看,小男孩正努力凑上前,眼里已经有盈盈泪水。

“我,我只比你迟来一点点。”小男孩咬着唇,模样十分努力:“如果不是你长得高,我就排到你前面了。”

林彦俊忍不住失笑,问:“所以呢?”

“我们噶兜剪好不好?”小男孩鼓起勇气:“赢了的拿最后一支。我真的很想吃。”

林彦俊摇摇头:“可是我朋友也很想吃,而且我排在你前面诶。”

小男孩犹豫着,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林彦俊从店主手中拿过最后一支冰淇淋,再看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小男孩,弯弯嘴唇。

“你跟我过来。”

小男孩一愣,抱紧了腰间的小鸡头:“我妈妈说不能跟陌生的叔叔走。”

“不远啦。”林彦俊已经动脚:“想吃就跟我走。”

他回到尤长靖在的凉棚下,那人已经解决掉可丽饼,正在擦嘴上的奶油,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小跟班。

“你是真的会下蛊吧,买个冰淇淋也能收小弟。”尤长靖睁大了眼,摸小男孩的头:“跟着大哥哥做什么?他凶你了么?”

小男孩脸上一红。

林彦俊咳嗽一声,拿出一边的纸碗,砍了半只冰激凌进去。

“这个给你。太大只了,你全吃掉肚子会痛。”

小男孩拿过纸碗,憋了半天,才说谢谢。

尤长靖笑眯眯地捏捏他的脸:“回去跟妈妈一起吃吧。”

小男孩点点头,又想到什么,拉住尤长靖,凑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然后开心地挺着小鸡游泳圈跑掉了。

林彦俊看尤长靖脸上笑意,心里有点梗。

尤长靖从他手里拿过剩下的半只冰激凌,又挖一勺喂给他。冰甜入口,林彦俊才舒朗一些,闷声问:“那小鬼刚刚跟你说什么。”

尤长靖舔舔嘴唇,眼睛弯成漂亮月牙:“是秘密哦。”

想想又加一句:“很重要的秘密。”

林彦俊冷哼一声:“你这么快就能跟人有秘密哦?”

尤长靖吞下冰激凌,对他勾勾手指。

林彦俊乔姿势乔到对方瞪眼,才肯靠近他。

尤长靖舌尖还有冰激凌的香草味,在他耳边萦绕不绝。

“他告诉我,大哥哥是个好人。”

林彦俊一愣,耳根忽然有温热。

他侧过脸,尤长靖对他眨眨眼,两汪明水在艳阳下轻泛。

“我守这个秘密很久诶,竟然被发现了。”

林彦俊与眼前人对视,看到他温柔眼底,有自己微微错愕的脸。

仿佛他在黑里,被照亮了。



4

林彦俊不是第一次背恶名,他想,也许这也算宿命。

从T城到L城,他背着千夫所指出走。他崛起太快,其中太多机巧艰辛甚至运气都是别人看不到的,又因此树敌。他必须要有立足之地,红帮老大故意抢他的地断他的线,他就除红立青,自食其力建堂口打出路,再之后被旧部新人时刻围攻。林彦俊的战斗似乎永无止息,他不退,浪就不退。

而林彦俊已经习惯。他们时刻活在生存的野林里,林中规矩是弱肉强食,取而代之是分内事,没道理忍让做低,更不必假惺惺同情。英雄相惜是在战后,作战时就是要尽全力,才是给对手的尊重。

至于胜负生死皆是命定,谁也不可惜。

林彦俊也因此很久不肯与人深交,深居简出。陈立农知道他心事,从来不劝他,陪他安静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

林彦俊表面有多锋利,内心就有多柔软。那点柔软一旦被勾引出来,他就再也下不了手。而在这里,放下刀就等于自戮,必须时刻以锋芒相待。

尤长靖的事青帮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而林彦俊的变化却有许多人能看见。他因为被人跟车这种小事就与人大动干戈断人后路,帮里人私下里也有非议。林彦俊只当听不见。

但他养了个人的事还是渐渐传开去,散播消息的源头藏得很好,林彦俊知道是身边人,也知道可能并非恶意,就没有追究。

直到内鬼出现,帮里的口风渐渐转到那个被林彦俊藏起来的人身上。许是背后有人引导,林彦俊最痛恨这些背后舌根。那日会上有长老站出来,要林彦俊把人带出来以服人心,林彦俊干脆立刀在桌上,刀刃插在自己指间。

他说用自己性命为那人作保,再提的便不再是兄弟。

然后他不说一句话出门,看尤长靖发过来的照片,赶回他们的公寓。

进门时林彦俊心里还很乱。尤长靖在厨房忙碌,对他扬起笑脸,他心头百般燥结就被压了下去,可以再熬一熬。

那是他守着的泉眼,拿来洗血,拿来止渴,拿来在深夜里依偎沉睡。是他的不能被弄脏的秘密,也是他求生的源。

然而泉眼流深,有他探不到的底。

林彦俊忍不住同那人激烈做 | 爱,想要凿穿什么似的,逼人在欢愉中失控。他想看清泉水下究竟是什么,他越爱惜珍护的,就越想看得透彻。

他已经不自觉把人当做底,没有一点保留,很难再游刃有余,只有强逼到尽头。

激 | 情退后他抱人在怀里温存,才一点点品出自己的心思。尤长靖对他是不设防的,这屋檐下是两个人偷生的安乐窝。他在腥风血雨里久了,只想怀抱心上人,能有一片小方圆,在丛林中苟活。尤长靖要在这里,他吻怀中人的额,想到自己给对方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那是他的坦白,他的不可言说,他想落的锁。

林彦俊生日前,生平第一次和陈立农发生争吵。

尤长靖在外地巡演,帮里又因为内鬼丢掉一笔大单,损掉两个平时很得力的兄弟。帮内人心惶惶,已经有人放话,要是八哥再不带人出来,就算今后没兄弟做也要找到那人门上。林彦俊接到尤长靖从H城打来的电话,问他要不要回来。

那人在电话里第一次用了“家”这个字,林彦俊听见,唇角在无人可见处轻颤。

尤长靖想回家给他过生日。

他含住这信息里的甜味,咽下去,全身暖过,才让自己冷下来,说不用。

那人若回来,等他的便不是家,而是敞开门的人眼刀山。林彦俊自己在其中一生行走,知道有多疼,又怎么舍得那人赤脚进火海。

林彦俊挂掉电话,陈立农已经在他身后。他弟弟笑起来一贯暖心,此刻却面色冰冷。

陈立农说:“你应该让长靖回来。”

这几年来,身边的少年悄无声息地迅速长大。他们一起经过的,都被写在笑容背后。陈立农十七岁了,林彦俊想,竟然长得比自己还高。

“你一直是这样。”少年眸中黑得动人深刻:“可他跟那时候的我们不一样,他有资格,也有能力跟你一起扛。”

林彦俊沉默片刻,不打算退:“我知道该怎么做。”

陈立农眸中有波澜,声调还是把稳,问:“可你知道他想怎么做么?”

他们都不再说话。陈立农离开前,背对他说:“在老家的时候,我还太小了。如果是现在的我,会让你留下来。我知道我哥是好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理的。”

林彦俊看少年背影,宽阔肩膀,稳稳的一条线。

“别总是一个人,哥。”

陈立农走时落门声很重,留林彦俊在空房间里想很久。

他从来不问世人评说的善恶,好的坏的,谁看清过。

林彦俊只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天尤长靖从天而降,施施然陪他走进众人的眼里,把他看过的好大方展给别人看。林彦俊知道那人是为他自证,却又恍惚间如在梦里。

尤长靖说,要在他身边站着。是身边而非身后,这位置他要得起。

林彦俊看不透自己的泉,只知水底全是惊喜。他想潜进去捞个干净,又被人细语相劝,说不必急。

那人在他耳边咛咛,说我是你的。

他就听信,不再怀疑,全身心的沉溺。

他们已经双双为彼此切断退路,从此以后,好的坏的,恶名盛名,血或者蜜,都必须一起。

尤长靖不会走,就像他的泉不会干涸。终有一日,他会迎来水落石出。

林彦俊收起了自己藏在暗格里的生日礼物,等待更好的落锁时刻。

而现在,那份礼物就藏在他行李箱的底层,和那人送他的厚实本子隔一层皮革。

晚上两人在民宿里吹风,尤长靖闲来无聊,看到他箱子里的本子,就翻出来看。看一会儿又吃吃地笑,拿出笔来又继续写。

林彦俊从身后揽住他,看他往本子上写字。

“怎么,又写工作笔记?”

本子里的内容早已不是尤长靖的秘密。半年多前林彦俊一个人回到公寓里,翻开尤长靖给的笔记本,才知道尤长靖原来也很会。临别告白,留人相思。

尤长靖没有说假,本子里的确是他的工作笔记。他从第一天搬进公寓就尽职尽责,做好完美情人角色。他记着自家金主的每一条讯息,今天饭桌上吃了什么扔了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偶尔还在下面加评语,不许挑食后面跟着三个肥硕的感叹号。也有林彦俊喜欢穿什么衣服,穿什么又好看,以及他刷那张信用卡给林彦俊买吃买穿的消费记录。还有林彦俊看的书和电影,喜欢的音乐和演员,听他唱哪一首歌笑得比较多。后来本子上还出现了冷笑话专页,记得全是林彦俊讲过的梗,后面跟着尤老师评的星级,很多五颗星,评语是虽然很冷但脸太帅了所以很棒。

林彦俊一个人坐在公寓的落地窗边读这个厚重的本子,每句话都像有声音。餐桌上花瓶空空,厨房里不见人影,写这份笔记的人却仿佛无处不在。那人曾在这里换他中意的花色的窗帘,在那里把他看过的书按日期排好,帮他挤薄荷味的牙膏,趁他睡着时在他脸上制造人工酒窝。

那人心有多细,用情就有多深。林彦俊一条条读过去,最后几页是去M国之前写的,标题醒目:辞职报告。

尤长靖说,他要辞职带心上人回老家了。

林彦俊同时作为雇主和心上人,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这会儿尤长靖被人抱着看过去写的东西,就像被恋人看到少年时倾吐暗恋心声的日记本,多少有些羞耻。他捂着人的眼睛往后推,在林彦俊看来更像挑逗。

“看都看过了,还怕什么。”林彦俊把他的手握进掌心,仍要看刚写的新内容。

尤长靖努力跟他抢,嘴里笑出声:“那时候怕你回头就换人住公寓嘛,当然要留点记号。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在L城市场有多抢手。”

“我知道。”林彦俊面不改色:“而且自从开始讲冷笑话之后,好像更抢手了。”

尤长靖一秒变脸,笑容消失掉看他。

林彦俊当没看见,继续一脸懊悔:“早知道应该早点学会冷笑话这个技能……”

“林彦俊!”

尤长靖手上的厚重笔记本砸下来,说话人躲避不及,哀哀叫痛。

“我去洗澡了,你练你的冷笑话吧。”

林彦俊忍着笑,看那人甩一记白眼锁了浴室的门,才放下手翻本子。

许多页空白,中间有他冬日里因为等待太久而画的涂鸦,再隔几页,有尤长靖刚写上去的字。墨色未干,下笔很重:

林彦俊是个好人。

男人看了一会儿,才合上笔记本,酒窝留痕。

这是他与他的秘密。



5

在T城的最后一天,林彦俊带尤长靖去了自己从前常拜拜的庙里。路上开车花了三个小时。庙宇不算大,因为不是景点也不是念佛日,人并不多。

尤长靖家里没有供奉习惯,但也跟阿妈去过庙里祝祷,懂些礼仪。林彦俊让他先等一下,自己去买香火。

他离开T城前,在这里有过许多兄弟。那时一个兄弟不见了,他就来烧一支香。如今他浴血许多年,手上握成一束,掂在掌心,比黄金沉。

林彦俊跪在蒲团上,想他来路为谁折过膝,又为谁点过火。佛依旧垂眼,不知看不看得见堂下人。他曾在烟尘中直视佛的眼,被人骂大不敬。善男信女都有所求。林彦俊问自己,你想求什么?

他把手中香插进香炉里,烟火缭绕,尤长靖在对面看他,眉间淡淡,给他一个笑。

尤长靖仿佛离他很远,笑容可望。

耳边梵音阵阵,林彦俊又想到多久之前,他穿过枪林弹雨,在冰冷深处找到这个人。他抱着那人身体,用力到想要磨穿自己的骨血。

那时尤长靖脸上也带着笑,眼睛却没有睁开。那双眼曾教林彦俊如何自救救人,而林彦俊却救不了他。泉水归于深渊,是他失守,几乎以命追悔。

那是林彦俊压成血痂的噩梦,深夜时分每有一点浮出水面,都是刮骨碾肉的疼。

好在如今他醒来时,身边人是温热的。他可以反复拥抱确认,用吻击退源源不断的后怕。

他带尤长靖来这里,或许也是有所求的。

林彦俊走过去,问尤长靖要不要一起拜拜。

尤长靖点点头,从他手中接过新的香火。

两个人在佛前跪下,林彦俊看佛,又转头看身边人。

那人合着眼,比他虔诚,他想,也会比他多得佛的垂青。

林彦俊回头,跟着那人的动作一同俯身。他们是一道来,他要神佛都看见。

林彦俊无所求。但愿有所求的人一生安稳,所求都成真。

离开前,林彦俊去向大师求了两枚平安符,一枚给尤长靖,一枚自己挂到胸前。

尤长靖哎一声,说你应该让我去求的,据说别人求的平安符比较灵。

林彦俊一眨眼,说,你难道没有别的礼物送我么。

尤长靖愣在原地,许久后才追着跑上来,拳头砸在他手臂上,耳尖都带了红。

“你简直……”

“我什么也不知道。”林彦俊扁扁唇,把酒窝藏回去。

他们开车回民宿,尤长靖放了一路的老歌,紧张过头似的,只讲了一句你安全带要系好。

林彦俊回屋便开始洗澡,心情愉快地在花洒底下呆满一个小时。出来时发现起居室里灯光已经半暗,餐桌上摆着烛火。尤长靖端了一口砂锅进门,对他笑:“我借这边的厨房炖了鱼汤,来尝尝看。”

林彦俊好像回到某年某月某日,他第一次踏进L城那间公寓,有人在厨房炖鸡汤,看他来了就回过头来笑,蜜瞳里流光和暖,让他从此深陷。

他坐到餐桌旁,看尤长靖盛汤倒酒。男人放下酒杯,对他莞尔一笑。

“我的确有礼物送你啦。”

林彦俊挑眉,看尤长靖从桌下掏出一个档案夹,不由愣住。

这和他的猜想不符,尤长靖却如释重负似的笑起来。

“这几天我们从山上看下去的那个码头,和这附近的堂口,我都买下来了。这些是地契和一些产业人事合同。”尤长靖压住眉梢一点得意,言辞温温:“你当时从这里走,我想,这些该是你应得的。”

林彦俊接过不算厚的档案夹,在手边放很久。尤长靖轻咳一声:“这边的码头虽然不大,但可以做我们现在几条航线的中间点,我觉得蛮有前途的。”

林彦俊嗯了一声,起身把文件夹收好。

这礼物比他想象中重,又比想象中轻。

尤长靖送的既是他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好像在说,错过的他都愿补,而以后他不再缺。

林彦俊不知为何,有些怅然。

吃过饭后,尤长靖又唱着歌去洗澡。林彦俊一个人在沙发上喝酒,档案夹放在一边,他翻开来看几个来回,像读一篇深重情诗,又像挽歌。

他反复看了一会儿,去自己的行李箱里拿一样东西,坐回沙发上。

尤长靖穿着大号衬衫走出来,从他杯里偷酒喝。林彦俊看红色酒液后那双明眸里的狡黠,忽然若有所悟。

尤长靖舔掉嘴唇上的红,起身笑笑:“其实,我还有另一份礼物送你。”

林彦俊眯起眼来,脊背都挺直。

“我去拿一下,你等我哦。”

他看尤长靖转身进卧室,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心沉下去,又跳起来。

林彦俊天生好眼,目光比一般人锋利。因此视角独特,总能看见旁人的目不能及,精准狙击。

这次来时,他早看到有人在行李箱底藏着的红色丝绒盒子,所以也把自己的蓝色盒子藏到另一只行李箱里。

他一路上都看着尤长靖,又想着他看过的尤长靖,这人要做什么,就不言自明。

林彦俊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背对世界等待,而这次不需要等太久。

卧室里的人走出来,轻声喊他的名字。

林彦俊看过去,眼里只一个人。

那是他独家视角中,平生最珍藏的画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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